医院，急诊室门口，谢随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，紧紧攥着的手还在微微发抖。小孩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，他再也站不住，跌坐在椅子上，泪珠砸下的那一刻，他愣了一下。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？上一次落泪，好像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。闻讯赶来的宋峋一眼就看到了急诊室门口椅子上的人，喘着气坐到人身边，冷言道，“我早和你说过，对他好点，不然，他离开只是早晚得事。”“你爸死的时候小临才多大？那个时候他才十岁，他懂什么？这些年是你偏要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他身上，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。”宋峋说完平复了很久，勉强咽下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，看向安安静静躺着的小孩。露在外面那一小节手腕无比纤细，仿佛瘦的只剩下骨头，一道染血的疤痕横在上面，无比刺眼。明明前几天看到他还是活蹦乱跳的。宋峋似是想到了什么，冲过去揭开小孩身上那一层薄薄的白布，映入眼帘的，是纵横交错的伤痕。忍着一口气轻轻盖上那层布，揪起凳子上那人衣领，“谢随，你tm还是不是人？他好歹是你亲弟弟……”“算了，反正说了你也不听。”宋峋自嘲似的笑了一声，放开了谢随，转身离开了，人已经死了，再说这些，又有什么意义。走时，他似乎听到谢随哑着声音说了一句。“他们都走了，连你要离开吗？”宋峋离开的脚步一顿，终究还是没有回头。谢随坐在椅子上，微微后仰着头，看着天花板发呆，这六年，他究竟干了什么？细细想来，这一切确实和小孩没什么关系，是自己太过蛮不讲理了点。父亲出意外时，他刚好二十岁，在国内顶尖的美院，因为那场意外，他不得不放弃曾经的梦想，回去接手那偌大的集团。他没学过管理，对金融一窍不通，刚开始真的很吃力，每天回家，看见小孩就觉得心烦。最开始小孩还会向他提提要求，后来不知从何时起，小孩变得沉默寡言……想了许久，谢随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，车也没开，就一步步走了回去，反正离得也不远。那时刚开春，飘着下雨，无端又勾起几分寒意，走在回家路上的谢随步履虚浮，一天都没吃什么的胃里传来阵阵刺痛。他记得赶到医院时，小孩身上只穿着薄薄一件单衣，也不知道他冷不冷。印象里小孩胃也不太好，时常吃不饱，不知道这样的疼他是怎么一天天挨过来的。如果再来一次，他定要好好待他……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，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，膝盖砸在石板路上硌得生疼，眼前的光景越发模糊，谢随勉强向前挪了几步，走到路边长凳坐了下来，昏昏沉沉之间竟睡了过去。等他惊醒时，却发现自己睡在家里床上。拿起手机正想给宋峋拨过去，无意间却瞥到了手机上的时间。8月12号，等等，难不成，他回到过去了。会不会是手机时间错了？顶着这样一个疑惑，谢随打开了电脑，又对了下手表上的日期，没错，他真的回来了，也就是说，现在的小孩，还活着。谢随夺门而出，想去小孩的房里看一眼，却听到厨房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。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，我只是太饿了想来找点吃的。”小孩看见谢随出来，手中慌乱就打碎了盘子，见谢随一步步向自己走来，不管不顾地跪在了那堆碎片上。“你干什么。”谢随声音大了些，小孩抖得更厉害了，连连往后缩。怕，但是不敢哭出声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只会默默流泪。“我让你起来。”谢随把小孩拎起来，却听到一声闷哼，这才想起来，小孩今天不知出去做了什么，在他后面才回家，被他逮到了揍了一顿。谢随掀起小孩的衣服，看到下面触目惊心的伤痕，怔在原地。原来自己下手这么重吗？一直以来他都是打完就走人，从来没有关心过……小孩见谢随掀起自己衣服，以为他还要打，怕得闭上了眼却不敢躲一分一毫，因为他知道，躲了，只会换来更狠的法。谢随没说什么，只是默默把小孩从地上抱起来，小孩一米七几的身高，抱在手上竟没多少分量。小孩猛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，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谢随怀里的时候，猛地挣扎了起来。谢随一个不防就让人挣脱了自己的怀抱，小孩又跪在了地上。“对不起，我我错了，我以后不会了……”小孩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认错，仿佛这一切都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。“小临，先起来好不好，哥哥没有怪你。”难道是自己太严肃了，才把小孩吓成这样，想到这儿谢随放软了声调。“哥……哥哥？”小孩颇为不可思议地盯着谢随的脸，以前，他可不让自己喊哥哥，好半晌才低下头，改了口，“谢总。”“先起来好不好？”谢随再次抱起小孩上楼，走到尽头那间小房间。那个房间原本是个杂物间，后来不知怎的，变成了小孩的房间，家里做饭打扫卫生的阿姨住的都比这儿大。谢随站在门口，看着里面窄小的床，叹了口气，认命地把人抱到了自己房间。“明天，搬回原来的房间吧。”“不用，那里很好，真的不用。”小孩连连拒绝，却被谢随一个眼神制止了，乖乖闭上了嘴。“让你搬你就搬。”谢随把人放到床上，去其他房里找药膏，回来时，却看见小孩跪在床下。“唉，你怎么又下来了，赶紧上床，以后没我命令不准随便跪。”谢随扯起小孩的胳膊，小孩说什么都不肯起来。“不行，会弄脏的，我我回去睡就行。”谢随看着地上的小孩，气得头疼，若是放在以前……提到以前，谢随嘴角忍不住挂上一抹苦笑，但这一次，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待他，不能让悲剧再一次重演。“你给我上来。”软的不行就来硬的，谢随语气重了些，小孩不敢违抗，只得慢慢爬上去，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谢随满是心疼。可无论谢随怎么说，小孩都只是缩在床边，仿佛这样自己就占不了多大的地方。“对不起，我把床单弄脏了……我现在就去洗。”谢临说着就翻身下床，身上的伤很疼，可是他已经顾不上了。再被罚只会更疼……记不清是哪一次了，小孩一不小心把牛奶溅到了他身上。寒冬腊月，他让人跪在楼下院子里用冷水洗衣服，完全没注意到小孩那时候发着高烧。等家里的阿姨敲着书房的门告诉，小孩晕倒了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，那时小孩在外面，脸红彤彤的不是因为冷，是因为在发烧。他记得以前发烧时，哪怕是三伏天，他都会感到冷。不知道那时候大冬天小孩在外面的几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。思绪渐渐回笼，谢随拉过小孩，让人靠在自己怀里，掀开小孩的衣服，轻轻把药涂了上去，还吹了吹。看着小孩身上的新伤旧伤，层层叠叠，那一瞬间，谢随真觉得自己不是人。“你以前……都不上药的吗？”小孩摇了摇头，“不严重，不用。”“这叫不严重？”谢随气结，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，好像之前是自己说的不准上药。这身上的伤倒也算不上多严重，主要集中在背上，看着青紫一片触目惊心，有些地方有轻微的破皮，这一会儿时间伤口也没结疤，粗糙的衣服磨在上面，应该很疼吧。“你先睡会儿，我让宋峋来一趟再帮你处理下伤口。”应对这些谢随真是半点经验都没有，又怕自己没处理好小孩半夜发烧。“不用不用，真的不用。”小孩眼里无端露出恐惧，刚好被谢随看在眼里。这么怕自己的吗……也是，几乎天天被打，能不怕吗？若是换自己，只怕早就心寒了。自己决定好好待他是一回事，实际行动起来又是另一回事。那一瞬间，无力感席卷全身，谢随垂着眼，走到一旁扶着沙发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。想来也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挫败感了。床上的小孩见谢随的脸色白了白，以为他又不高兴了，下意识地就想从床上下来，一不留神滚了下来。“刚上的药，你别乱动。”谢随拦晚了一步，人已经砸在了地上。“对不起，我现在就走。”小孩在地上跪直了身子，也不敢站起来，眼眶红红的。“没让你起来你瞎动什么。”“我不是故意在这儿碍眼的，”小孩边说边偷瞄他，“谢总，你要是不高兴就罚我吧，我没事的。”谢随忍不住扶额，“把人从地上捞起来，等会儿你宋峋哥哥要过来，赶紧去床上躺好，躺着疼就趴着。”“我警告你别乱动啊，我去打个电话。”唯一一点耐心也快被磨没了。谢随注意力全在小孩身上的伤上，全然没有注意到小孩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。是因为过会儿有人要来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吗？谢随去了阳台，点了根烟才把电话拨过去，全然不知道小孩此时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。宋峋是谢随发小，谢随这些年来的事情他都知道个大概，只是这些都是家事，宋峋无权干预，如今要直白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，他还是有些开不了口。电话很快被接通。“你现在有空吗？能过来一趟吗？”“嗯？怎么了？你是不是又打小临了？”听着电话那头宋峋质问的语气，谢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“那个，我不太懂处理伤口，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趟，我怕他晚上发烧。”“哼，算你还有点良心。”宋峋挂了电话，立刻带着东西赶了过去。“你今天怎么回事儿？忽然良心发现了？”宋峋看着一脸担忧的谢随，脸上表情无比精彩。“行了行了，先别问了，人在我房里，你去看看，我……”谢随停顿了一下，想到小孩害怕的神情，“算了，我还是先不上去了。”“不上去拉倒，我自己上去。”宋峋没管他，直接上了楼。宋峋一上楼，就看见小孩坐在床上，紧张地捏着被子角。“小临，是我，快点喊声哥哥我听听。”宋峋捏了捏小孩软乎乎的脸，满心嫉妒，凭什么谢随这个白眼狼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，要是换作自己，指不定要把人宠上天去。“宋峋哥哥。”小孩小声喊了句，又紧张地看着他身后。“别看了，那个王八蛋在楼下，还算识相，过来我看看伤在哪儿。”敢这么肆无忌惮骂谢随的，估计只有宋峋了。“嘶——”揭开小孩身上的衣服，宋峋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，一边骂着谢随下手没轻没重，一边给小孩上药。“小临，下次他要是再打你，你来找我，我给你揍回去。”小孩不哭不闹，乖得过分，过了好久才慢慢开口，“谢谢，但是，不用了。”因为，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了。